纳兰性德的狗屎运（解读纳兰性德）

原文@沈嘉柯 载于中读App

清朝有个才子顾贞观，为了救他的好友吴兆骞，写了"我亦飘零久！十年来，深恩负尽，死生师友。宿昔齐名非忝窃，只看杜陵消瘦，曾不减，夜郎僝僽，薄命长辞知已别，问人生到此凄凉否？千万恨，为君剖。"

这词字字泣血，交给了纳兰性德，终于感动这贵公子，再动用了父亲明珠的权势，救回了吴兆骞。这时候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。

不过，吴兆骞的宁古塔流放生涯虽然也有悲苦，给顾贞观写信说：“塞外苦寒，四时冰雪，鸣镝呼风，哀笳带血，一身飘寄，双鬓渐星。妇复多病，一男两女，藜藿不充，回念老母，茕然在堂，迢递关河，归省无日。”

而顾贞观，收到吴兆骞的来信，无限感慨悲凉，回寄了两首《金缕曲》的词，为之奔走，为之屈膝。

开头是其中一首，另外一首是：

季子平安否？便归来，平生万事，那堪回首？行路悠悠谁慰藉？母老家贫子幼。记不起、从前杯酒。魑魅搏人应见惯，总输他、覆雨翻云手！冰与雪，周旋久。

泪痕莫滴牛衣透。数天涯、依然骨肉，几家能够？比似红颜多命薄，更不如今还有。只绝塞、苦寒难受。廿载包胥承一诺，盼乌头、马角终相救。置此札，君怀袖。

但因为有文化，吴兆骞在关外后来享受到了特别礼遇，以教书为生，生活改善，还做了黑龙江将军巴海家的私教，结社写诗，饮酒聚会。

吴兆骞死前对儿子说，“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，钓尺鲤松花江，挈归供膳，付汝母作羹，以佐晚餐，岂可得耶。”

可见关外生涯，令他刻骨铭心，凄苦之余，也有一部分正常生活。人生本来就是悲喜交替，暂时忘却，时常想起。

传说吴兆骞回来以后，偶然跟顾贞观口舌之争有了嫌隙，纳兰性德居然带他到自己书房，让他看右楹所书的“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”。

吴兆骞了解详情后大哭，重新和好。这事真的太戏剧化了。如果是真的，那纳兰性德很有当“导演”的天分。让这一段友情，得以善始善终。

吴兆骞去世后，纳兰性德还写了《祭兆骞》交代这件事：自我昔年，邂逅梁溪，子有死友，非此而谁。金缕一章，声与泣随，我誓返子，实由此词。

也就是说，他盖章签字，证明就是因为顾贞观写的《金缕曲》令他泪流满面，发誓要帮忙救回吴兆骞。

其实古代文人之间，常常有这种超乎常人想象的交好。从唐代的元稹白居易，到清代的顾贞观吴兆骞。这些惺惺相惜的才子，本质上是一样的。

顾贞观“追忆昔时，相识在甲午之春，相别在丁酉之秋，知交中未有契阔如此者。然两人既空馀子，一日便可千秋。”

这位才子别人都看不上，目空一切，唯独看得上吴兆骞。世间始终你好，堪称“死生契阔，与子成说”。接下面两句，你们可以自己背诵看看，体会体会。

结果，第二年，纳兰性德也病逝。顾贞观的新旧知己，都死了。顾贞观回到故乡隐居起来，不再流连繁华京城。

他再次追忆起“岁丙辰，容若年二十二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，阅数日，填此阕为余题照，极感其意，而私讶‘他生再结’殊不祥，何意为乙丑五月之谶也，伤哉！”

纳兰容若《金缕曲·赠梁汾》：“德也狂生耳。偶然间、缁尘京国，乌衣门第。有酒惟浇赵州土，谁会成生此意?不信道、竟成知己。青眼高歌俱未老，向尊前、拭尽英雄泪。君不见，月如水。 共君此夜须沉醉。且由他、蛾眉谣诼，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问，冷笑置之而已。寻思起、从头翻悔。一日心期千劫在，后身缘、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，君须记。”

顾贞观号梁汾，真奇怪，纳兰性德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英年早逝。年轻时候，才22岁，写给顾贞观的词，直接说他们两个人，一个是京华公子，一个是落魄文人，没想到居然变成知己。……再结缘恐怕要看来生了。不过一诺千金重，您要记得。

其实，故事是感人肺腑的老故事。我却总在琢磨两个微不足道的问题——顾贞观写下 “问人生到此凄凉否？”的时候，大概那就是一生中凄凉的最顶点。

他死于公元1714年，那时候纳兰性德也死了快30年，他要用漫漫余生来悼念两个知己。反而没有再写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词句了。顾贞观说他自己后来很少写词，免得睹词思人触景生情。深情耗尽，唯余哀伤。悲痛来来回回只能重复咀嚼。

顾贞观如果没有遇到吴兆骞，人生必然寂寞。早慧的天才，举眼望去，庸庸碌碌，真的是不足挂齿。

对于纳兰性德来说，他见证了一场男人之间的伟大感情。这么一个年轻男人，目睹了一个中年男为救另外一个中年男，矢志不移，不惜跪求，他心里受到震撼之外，诞生的恐怕是羡慕。如此赤忱热血，又如此深厚辛酸。

世人重利轻情义，纳兰性德生于大富大贵之家，是大臣明珠之子，见惯了荣华和攀附，就不稀罕了。纳兰公子又有才华，情感丰富细腻，赏识有才之士，千金重一诺。可谓空虚又寂寞。他讲情义，却找不到同类。顾贞观的出现，对故友的深情，简直是上天赐纳兰性德的礼物。他彻底征服了纳兰性德的心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，这样的知己，情义无价。

从前我总以为，世法平等，人皆有神性，只看蕴藏多少。但渐渐阅人阅世多了，最终确定，这世上人与人真的不一样。时常有泪、敏感慧心、深沉细腻的，就是极少数的一拨人，其余粗糙冥顽的是多数，这一点完全不讲究平等。人品性情，真有高贵低贱之别。

纳兰性德就如此。有清一代，富家子弟多如牛毛，权贵公子大多不是他这样的。纳兰性德这种人物，也只有一个。他的小半生玩的是风雅，走的是心肝肺腑。说实话，我翻纳兰性德的词，翻出的全是寂寞。是故，寂天寞地的高手，寂寞如雪，恰好天上掉下个顾贞观。

顾贞观帮他编辑词作，当他的老师，教他的，就是情与义。性情中人遇到性情中人，纳兰性德碰到了顾贞观吴兆骞，简直是中了头彩，走了狗屎运，纯粹是小概率事件。

狗屎运这个词很粗鄙，但不用这个词，不足以形容他这段惊心动魄的际遇。如果没遇到顾贞观，纳兰性德的词作美则美矣，欠缺灵魂。有了顾贞观，他的心被冲击，人生被洗礼，词作境界才更上层楼。

庸庸碌碌不是一种天生的命运，而是一种后天的安全选择。惊才绝艳的天才们，其实不过是凭借至情至性，发泄一腔深情，把心交出来，托付知己，在人间冒险，所以超然众人。换了别的势利眼，顾贞观奔波跪求，也是白费力气。他们成全了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