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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寒渊启锋*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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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第一节 血缸**

永和七年的秋雨，来得格外暴烈，像是天穹被捅穿了窟窿。雨水倾泻在青州府沈家宅院的重檐之上，汇聚成浑浊的瀑流，轰鸣着砸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，激起一片片迷蒙的水雾。白日里精心侍弄的几盆秋菊，此刻花瓣零落，残骸在泥水里打着旋，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，冲入角落的排水暗沟，消失无踪。

更深的夜淹没了一切，只有偶尔撕裂厚重云层的惨白电光，能短暂地刺破这片混沌的雨幕。电光闪过的一瞬，映亮了庭院中央那口巨大的青黑色水缸。缸体厚重，釉面在雨水冲刷下泛着幽冷的光。缸内，水面几乎与缸沿齐平，浑浊的雨水混合着飘落的残叶，缓缓打着转。

水面之下，一张属于孩童的脸庞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七岁的沈默蜷缩着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，死死地把自己塞在冰冷的缸水深处。刺骨的寒意早已穿透单薄的夏衣，渗入骨髓，让他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，牙齿咯咯作响。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，他必须竭力踮起脚尖，才能将口鼻勉强探出水面，吸入一丝混杂着铁锈般雨水腥气的空气。更多时候，他只能憋着气，沉在水下，透过晃动浑浊的水波，死死盯着上方那一道狭窄的缸口缝隙。

外面是地狱。

凄厉的、短促的、戛然而止的惨叫，刀刃斩断骨头的闷响，身体沉重倒地的扑通声……这些声音穿透层层雨幕和厚厚的缸壁，被放大、扭曲，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，狠狠扎进沈默的耳朵里，再钻进他幼小的脑袋深处，反复搅动。每一次声响，都让他小小的身体在水中猛地一抽，胃里翻江倒海，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，几乎要捏爆它。

他认得那些声音。是管家福伯，总是偷偷塞给他糖糕；是护院张叔，会把他扛在肩头看庙会舞狮；是奶娘周嬷嬷，哼着歌谣哄他入睡……现在，这些熟悉的声音都变成了临死前绝望的哀鸣。

“噗嗤！”

又是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，近得仿佛就在缸边。紧接着，一股温热的、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，顺着缸口那道狭窄的缝隙，混着冰冷的雨水，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，如同一条条蜿蜒扭动的暗红色毒蛇，在沈默眼前的水中迅速晕染开来。

血！

浓稠，刺目，带着死亡的气息。

沈默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，用尽全身力气。牙齿深深嵌入柔软的唇肉，一股咸腥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，压过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。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惊恐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、近乎麻木的清醒。他不能出声，绝不能！爹娘拼死把他塞进这口水缸时，娘亲那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捂着他的嘴，眼睛里的哀求和无尽的恐惧，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眼底：“默儿…别出声…活下去…活下去…”

活下去！

这三个字成了支撑他在这冰冷血水中唯一的力量。他拼命缩紧身体，恨不得把自己揉进缸底的污泥里，只留下一双瞪得几乎要裂开的眼睛，透过血水和水面的浮叶，死死盯着那道渗血的缝隙。

纷乱的脚步声踏着泥水，踩碎了庭院里最后的生机，粗暴地闯入了这方小小的天地。几双沾满污泥和暗红血渍的硬底快靴，停在缸边，溅起的泥点甚至飞溅到了缸沿内侧。

“搜！仔细点！一个活口都不许留！”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，冰冷得不带丝毫人气。

“头儿，都查过了，没见那小崽子！”另一个声音回应，带着点焦躁，“妈的，难道飞了不成？”

“不可能！前后门都堵死了！定是藏在哪里！”嘶哑的声音透着戾气，“给我一寸寸地翻！耗子洞都别放过！”

脚步声再次散开，更加粗暴地踢打着庭院里的一切。花盆被踹翻碎裂，假山石被推倒，杂物被掀飞。每一次重物落地的巨响，都让缸中的沈默心脏骤停。

突然，一只沾满泥泞和暗红的手，猛地扒住了缸沿！粗糙的手指，离沈默潜藏的水面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！那手指上，一道新鲜的、皮肉翻卷的刀口还在微微渗着血丝。

沈默的心跳骤然停止！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，连牙齿的颤抖都停滞了。他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，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，只有那双眼睛，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得滚圆，死死盯着头顶那只属于地狱的手。他甚至能看清那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和干涸的血痂。

那手的主人似乎只是借力稳住身形，并未立刻向内探视。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，滴落在缸内的水面上，荡开一圈圈微小的涟漪。

“妈的，这鬼天气！”手的主人骂了一句，声音粗嘎，正是刚才那个焦躁的下属。他似乎只是随意地扶着缸沿喘息，目光扫视着被暴雨蹂躏得一片狼藉的庭院，并未留意脚下这口看似寻常的储水缸。

“头儿！东厢房有个密室！空的！”远处有人高声呼喊。

“走！”嘶哑的声音立刻下令。

扒在缸沿上的那只手猛地收了回去。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离，再次投入暴烈的雨声和更远处的搜寻喧嚣之中。

冰冷的缸水包裹着他，那渗入的、属于他人的鲜血，如同无形的毒藤缠绕上来。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着，几乎要将他小小的灵魂撕裂。他死死咬住的嘴唇已经麻木，口腔里满是自己的血味和缸水的腥气。

活下去！爹娘最后的眼神在黑暗中灼烧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，庭院里那些象征着死亡的脚步声、翻找声、咒骂声终于渐渐平息，最终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幕深处。

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——永无止境的、冰冷的雨声。

沈默依旧蜷缩在缸底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。极度的寒冷和恐惧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，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。意识开始模糊，沉向无边的黑暗。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，一道身影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缸口，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天光。

没有脚步声，没有呼吸声，仿佛是从雨中凝结出来的幽灵。

沈默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，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皮。透过浑浊晃动的血水，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。那人似乎穿着一件深色的、被雨水浸透的旧袍子，身形瘦削却挺直，像一柄插在雨中的古剑。最清晰的，是垂在身侧的一只手，骨节分明，异常干净，即使在这样污浊的暴雨里，也透着一丝格格不入的清冷。

那只手，缓缓伸向缸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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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第二节 孤峰**

意识在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沉浮，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冷刺骨的水底，时而又被卷入烈焰焚身的梦魇。爹娘染血的脸庞、黑衣人狰狞的刀光、管家福伯临死前圆睁的眼睛……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沈默混沌的脑海中疯狂闪现、纠缠、撕裂。

每一次挣扎着想要醒来，都被更深的黑暗和窒息感拖拽回去。直到一股极其苦涩、却带着奇异暖流的液体，强行撬开他紧咬的牙关，滑入喉咙深处。那暖流所过之处，驱散了些许蚀骨的冰寒，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。

不知又过了多久，沈默终于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。

首先映入眼帘的，是一片陌生的、微微晃动的昏黄。那是一盏极其简陋的油灯，豆大的火苗在粗陶灯盏里跳跃，灯油似乎也劣质，散发出淡淡的油烟味。光线微弱，勉强照亮了四周。

这是一个山洞。洞壁粗糙，布满嶙峋的岩石和湿漉漉的青苔痕迹，透着一股原始而荒凉的气息。洞顶很高，隐没在昏暗的光线之外，只有冰冷的湿气不断从上方渗透下来。他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上，身下铺着厚厚的、散发着清苦草香的干草。一件洗得发白、带着干净皂角味的旧布袍盖在他身上。

山洞并不大，除了他身下的石床，只有角落里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简易火塘。几根枯枝在里面安静地燃烧着，跳跃的火光驱散着洞中深重的寒意和湿气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。火塘旁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劈好的木柴和一个盛水的陶罐。

洞外，呼啸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，卷着雪沫子，一阵阵地从洞口灌入，带来刺骨的寒意。洞口被一块巨大的、布满冰棱的岩石遮挡了大半，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，透进外面青灰色的天光。

这里…是哪里？沈默茫然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，记忆如同碎裂的冰片，带着尖锐的棱角刺入脑海。血缸、冰冷的雨水、渗入的血水、爹娘最后的眼神……巨大的悲恸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。

“醒了？”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洞口响起，不高，却在呼啸的风声中清晰地传来。

沈默猛地一颤，循声望去。

洞口那块巨大的岩石旁，无声地立着一个身影。正是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人影。他背对着洞内，面朝着外面呼啸的风雪，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深灰布袍，身形瘦削挺直，如同扎根于绝壁的孤松。灰白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，露出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。

那人缓缓转过身。昏黄的灯光和洞外的雪光映照下，沈默看清了他的脸。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深刻雕琢过的脸，皱纹如同刀刻斧凿，布满了额头和眼角。皮肤是常年曝露在严酷环境下的古铜色。然而最令人心悸的，是他的眼睛。那双眼眸异常深邃，如同两口沉寂了千年的寒潭，平静无波，没有任何情绪，却仿佛能穿透人心，映照出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荒芜。被他这样平静地注视着，沈默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猎物，无所遁形，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。

“你…你是谁？”沈默的声音嘶哑干涩，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和无法抑制的颤抖。他想撑起身，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，骨头像是散了架，稍微一动便牵扯出阵阵酸痛。

灰袍人没有回答。他缓步走到火塘边，拿起那个陶罐，倒了些水在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，又走回石床边。他俯视着沈默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他苍白惊恐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。

“喝水。”他把碗递到沈默嘴边，声音依旧是那种毫无起伏的平静，听不出是命令还是关心。

碗沿触碰到沈默干裂的嘴唇。他本能地张开嘴，贪婪地啜饮着碗中微温的水。水流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，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实感。他喝得太急，呛了一下，剧烈地咳嗽起来，瘦小的身体在干草上蜷缩成一团，咳得撕心裂肺，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

灰袍人只是静静地看着，没有伸手拍抚，也没有出言安慰。直到沈默的咳嗽渐渐平息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抽噎，他才再次开口，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：

“沈家，没了。”

短短四个字，像四把淬了冰的匕首，狠狠扎进沈默刚刚被温水滋润过的心脏。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，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脆弱堤防。积蓄了太久的恐惧、悲伤和巨大的茫然彻底爆发出来。

“哇——！”他猛地扑在身下的干草上，放声大哭。那不是孩童委屈的哭闹，而是小兽失去庇护、坠入深渊的绝望哀嚎。眼泪汹涌而出，混着鼻涕，糊满了整张小脸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。“爹！娘！福伯！张叔！嬷嬷……”他胡乱地喊着每一个亲人的称呼，声音破碎嘶哑，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血泪。

灰袍人依旧沉默地立在石床边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。昏黄的灯光将他挺直的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，拉得很长，微微晃动。洞外，风雪更急了，呜咽的风声如同应和着洞内这绝望的悲鸣。

沈默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，直到嗓子彻底嘶哑，眼泪流干，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抽搐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、痛苦的哽咽。他筋疲力尽地瘫在干草上，眼神空洞地望着洞顶摇曳的灯影，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场血雨流尽了。

一只骨节分明、异常干净的手伸了过来，手里托着一块烤得温热、表皮焦黄的粗面饼子。

“吃。”还是那一个字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。

沈默茫然地看着那块饼，腹中空空如也，却感觉不到丝毫饥饿。巨大的悲痛麻木了他的一切知觉。他下意识地摇头，把脸埋进散发着草腥味的干草里。

灰袍人没有收回手，也没有再说话。那只托着饼的手就那样固执地停留在沈默眼前，如同一个无声的命令。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洞外风雪的呼号中一点点流逝。

最终，是身体最本能的求生欲战胜了精神的死寂。沈默慢慢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沉重的手臂，颤抖着接过了那块粗粝的饼子。他小口小口地啃着，味同嚼蜡，干硬的饼渣刮擦着疼痛的喉咙，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哽咽。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，滴落在饼子上，留下深色的湿痕。

他一边机械地啃着饼，一边抬起红肿的泪眼，望向那个如同岩石般沉默的身影。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，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：

“你…你到底是谁？为什么…救我？”

灰袍人看着他艰难吞咽的样子，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、难以察觉的波动，快得如同错觉。他缓缓开口，声音依旧平静，却仿佛带着穿透时光的重量：

“谢孤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