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到金庸小说不要只想到长篇，这部短篇水平比有些长篇高|文史宴

文/东邪西狂

《白马啸西风》是金庸小说中意蕴深长的一部，虽是短篇，但内涵丰富情节曲折，非常值得一读。

白马啸西风，残阳似血浓。射飞云，挽月如弓。四海飘零何所有，一壶酒，恰相逢。

生死与君同，娥眉醉意中。问郎君，何去何从。宝剑初锋犹未试，诛恶子，祭苍穹。

以上这首唐多令，是笔者刚上大学时所作，与小说内容关联性不大，贴在文首，聊做个引子。

大学期间我特别喜欢看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，偶有闲暇便去图书馆借阅。当然，那时年少气盛，读书只图痛快，未解品咂余味，是以难免贪多求快，囫囵吞枣，有管中窥豹之憾。

如今时隔多年，若让我再重新研读金庸先生的长篇小说，并发表一些新颖独到的见解，碍于个人水平，实在是强人所难；可此番征文我又不愿错过，所以只能剑走偏锋，选择《白马啸西风》这部无人涉足的中篇小说，谈一谈个人的一些粗浅体悟，还望方家指正。

简约而不简单的力作

1

如果将金庸先生的长篇小说比作一艘艘艨艟巨舰，在我们的脑海中纵横驰骋，乘风破浪，那么《白马啸西风》这部中篇小说就如同一枚用桃核精心雕刻而成的小舟，虽长不盈寸，却诸物毕具。

它不但有令人五味杂陈的儿女之情，错综复杂的江湖情仇，还有根深蒂固的民族矛盾，大出意料的悬念，更有扣人心弦的迷宫探险。

众所周知，金庸先生将自己的十四部中长篇小说的书名首字编成一副对联云：“飞雪连天射白鹿，笑书神侠倚碧鸳。”而《白马啸西风》尤迥异于他作之处，在于它是这十四部小说中唯一以女性作为主人公的作品。

主人公李文秀是一个汉族女子，她兼有黄蓉的美貌与聪慧，杨过的痴情与倔强，以及程英的温柔与善良。

但这个世界似并不愿待之以温柔。她父母双亡，背负着血海深仇只身逃到回疆；她深深爱着的人，长大后却深深爱上了别人；关心爱护她的计爷爷与师父，也相继离她而去……

她的最终结局，小说并未交代，只写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：

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，倜傥潇洒的少年……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：“那都是很好很好的，可是我偏不喜欢。

我据此猜测，李文秀极有可能像郭襄一般，为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，孤独终老。

对民族矛盾的深入思考

2

那个让李文秀心心念念的人，叫苏普，是她来到回疆后结识的一个哈萨克族男孩。

他们常在一起放羊，一起玩。有一次，一头大狼偷袭李文秀，苏普奋不顾身地杀死狼。后来，苏普将狼皮送给了她。

李文秀为表谢意，来到苏普帐外，却意外听到苏普的爹——苏鲁克，正因此事而狠狠鞭打苏普。

苏鲁克道：“那你说，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？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，你知不知道？”

个中缘由，她早就听计爷爷讲过，以此苏鲁克对汉人怀有切齿仇恨，李文秀深表理解。

因此，为了不让苏普再受爹爹责打，她决定不再与苏普见面，并悄悄把狼皮挂在哈萨克族中最美丽的女孩子阿曼的帐外。

原来，苏普说过，哈萨克族青年最珍视生平第一次打到的猎物，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。

后来，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也没再相见。

李文秀和苏普

直到一天，为了躲避冰雹，苏普与阿曼来到计老人家。相继而来的还有汉人强盗陈达海，以及苏鲁克和阿曼的爹——车尔库。

得知陈达海真实身份的苏鲁克一跃而起，想与陈达海相斗，却被当场制服。就在苏鲁克将被强盗砍杀、命在顷刻之时，李文秀出手相救，重伤了陈达海。

苏鲁克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，原文写道：

苏鲁克道：“不可能的，你是汉人，为什么反而打倒那汉人强盗，救我们哈萨克人？”

李文秀道：“汉人中有坏人，也有好人。我……我不是坏人。”

苏鲁克喃喃地道：“汉人中也有好人？”

很显然，此刻的苏鲁克开始动摇了。后来，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，小说写道：

他终于承认：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，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，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，也有瓦耳拉齐那样的坏人。

诚然，人性是极其复杂的，一个个体的人我们尚且不能非黑即白地妄断其好坏，何况一个民族？

因此，摘掉有色眼镜，这个世界才会更加光明。只有以海纳百川的胸怀与其他民族和睦相处，积极学习外来文化，一个民族才能日益强大，永葆青春活力。

短小精悍的武打情节

3

细腻繁复、引人入胜的武打桥段向来是金庸武侠的一大看点。《白马啸西风》中虽没有惊艳绝伦的武功招式，但作者用他那生花妙笔偶一摹写，那些武打桥段便有如惊鸿一瞥，令人回味不已。

比如，李文秀为避强盗，与一名叫华辉的老人躲入一个山洞。华辉命她割下山洞中悬着的两个葫芦，灌沙进去，制成一对流星锤，并教了她一招“星月争辉”。学成之后，华辉命她出洞对敌，但见：

那姓全的站在右首，抢先奔近，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，两枚葫芦挥出，惶急之下，这一招“星月争辉”只使对了一半，左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“商曲穴”，右锤却正碰在他的长刀口，刷的一响，葫芦送上去让刀锋割开，黄沙飞溅。

这一桥段写得生动之极，李文秀左锤本已击中敌人，不料右锤却被敌刀割开，奇变陡生，让人不禁为她捏一把汗。

看到这里，我不禁联想到武松打虎，因为这一桥段，简直与武松奋力举棒劈虎却意外折断哨棒的桥段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右锤作废，接下来该如何制敌呢？但见：

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，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出，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，忙伸手揉眼。李文秀又是一锤击出，只因右锤破裂，少了借助之势，只打中了他背心，却没中“灵台穴”。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，那姓宋的也站不住脚，向前一扑，眼也没睁开，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头。李文秀叫声：“啊哟！”左手忙伸手出去推，慌乱中忘了手中还持着一枚毒针，这一推，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腹。那姓宋的双臂一紧，便此死去。

读到这里，我仿佛看见李文秀被命运之神那双无形的大手操纵着。黄沙飞溅而出，武器威力减弱，本于李文秀极为不利，不想却迷了贼人眼睛；条件反射似的慌乱一推，反而结果了贼人性命。明明有意，却看似无意，明明事与愿违，却偏偏歪打正着，个中跌宕起伏之妙，岂止一个妙字了得？

上文提到过，李文秀曾救苏鲁克于危难之际，其中有一段打斗也颇为精彩，但见：

两人斗到酣处，陈达海一剑“灵蛇吐信”，剑尖点向李文秀咽喉。李文秀一低头，从剑底下扑了上去，左臂一格敌人的右臂，将他长剑掠向外门，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柄金银小剑，缩手拔出，挺臂前送，噗的一声响，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窝。

这一桥段极富画面感，可谓行云流水，纤毫毕现。

注意到那金银小剑了吗？那两柄剑非是别物，正是她的娘亲金银小剑三娘子的武器，而这陈达海恰是当年追杀她父母的三首领之一。

用自己亲娘的武器捅伤仇人，亦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。

书中那些“隐秘的角落”

4

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隐秘的角落。

爬山虎张东升是这样，法外狂徒朱朝阳是这样，小白船歌姬普普也是这样。

《白马啸西风》当然也不例外。这部小说接近尾声才真正进入高潮。金庸先生竟然接连设置了三个悬念。

悬念之一便是迷宫鬼怪之谜。

话说陈达海被李文秀打残，一跃成为部落的女英雄。就在众人欢庆胜利忘乎所以之时，陈达海却溜了。

于是李文秀、苏鲁克、车尔库、苏普、阿曼等七人组成临时探险小队，前去追击强盗。

此时大雪甫歇，遍地积雪，众人沿着强盗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一路追踪。

结果强盗没找到，却意外找到了高昌迷宫——一个哈萨克族传说中埋藏着金银珠宝、令很多汉人强盗趋之若鹜的地方。

高昌古城

众人走入迷宫，财宝是一样未见，车尔库的两个爱徒却双双被一个“鬼怪”所害。

大家惊恐异常，立即逃出。没过多久，“鬼怪”终于现形了。那鬼怪怎生模样？但见：

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，满脸鲜血，白袍上也血迹淋漓，身形高大之极，比常人至少高了五尺。静夜看来，恐怖无比，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，十根指甲比手指还长，满手也都是鲜血。

怕了吧？还有更可怕的，这鬼怪不但长得骇人，还会魔法。原文写道:

但见那白衣长腿、满身血污的鬼怪又快步而来……慢慢转身，双手指着远处一个青年，叫道:“给我死！”……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，一句话也不说，就此毙命，身上仍没半点伤痕。

看到这里，想必大家一定有很多问号：难道真的有鬼怪作祟？

然而，自带主角光环的赫尔克李·文秀早已看穿了一切。

李文秀道：“这是人扮的。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死了马匹和人，伤痕不容易看出来。他脚下踩了高跷，外面用长袍罩住了，因此在雪地里行走没脚印。”

后来，被鬼怪掳到迷宫中的阿曼为众人解救，证实了这一推测。哪里有什么鬼怪，这货不过就是民间杂技表演艺术家裘千丈的同行罢了。

原来，扮作鬼怪的是一个叫瓦耳拉齐的哈萨克人，因做了坏事被逐出本族。

排除了鬼怪作祟，众人胆子大了起来，前去找瓦耳拉齐算账。

可车尔库与苏鲁克、苏普父子实在没用，相继战败，只剩李文秀独斗瓦耳拉齐。眼见阿秀也有性命之虞，忽然呼的一声，有人扑向瓦耳拉齐。

回头一看，阿秀惊呆了，只见计爷爷手握短刀，已与瓦耳拉齐斗在一起。更诡异的是，计爷爷不但身手矫捷，而且武功招式与自己极为相近。但见：

瓦耳拉齐左手一扬，使的正是半招“声东击西”。计老人却不上他当，短刀向右戳出，哪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“声东击西”，左手疾掠而下，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，硬生生将他的一张面皮揭了下来。

众人齐声惊呼，瓦耳拉齐以一记鸳鸯连环腿踢中计老人，计老人短刀脱手激射，插入瓦耳拉齐小腹。二人均深受重创，命在旦夕。

阿秀扶起计老人，看到的竟是一张毫无血色的壮年男子面孔，不过三十多岁。阿秀的内心受到一万点暴击。

瓦耳拉齐以汉语质问阿秀，她心头一凛，脱口而出:“师父！”

瓦耳拉齐取下头罩，见果然是自己的师父华辉。阿秀内心再次受到一万点暴击。

原来，马家骏是瓦耳拉齐之徒。瓦耳拉齐深爱阿曼的娘雅丽仙，雅丽仙却嫁给了车尔库。瓦耳拉齐携马家骏深夜来到铁延部，杀死了雅丽仙，还命马家骏在井中下毒，把全族人毒死。马家骏于心不忍，瓦耳拉齐又一再相逼，于是马家骏出其不意暗算了师父。为避师父寻仇，马家骏乃乔装成老人躲在回疆。

阿秀做梦也没想到，那鬼怪竟是自己的师父，而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计爷爷，竟是自己的师哥……

瓦耳拉齐与马家骏这对冤家师徒未过多久就相继死去了。

阿秀的爹娘在她幼时便已离世，瓦耳拉齐与马家骏，这两个当下最关心自己的人，也离她而去，而她的心中所爱又深深爱上了别人。此刻，她的灵魂仿佛化作一只天铃鸟，在回疆大漠上自由而孤寂地盘旋，只不过，她再也唱不出动听的歌了……

比阿秀更可怜的无疑是马家骏。他不想害人，所以与师父反目；他为避祸，又不得不乔装改扮；最后为了心爱之人，又心甘情愿地暴露了自己，化身飞蛾，投入烈火。

金庸小说中有各种畸恋、痴恋，而我们这位马家骏先生，恐怕是爱得最痛苦、最隐秘、最深沉的，虽不惊天动地，却刻骨铭心，一直默默付出，从不奢求回报。这深植于亲情中的爱恋，岂能不令人百感交集？

世上的事很难有标准答案

5

高昌迷宫是这部小说的明线。

阿秀的爹娘正是为了保全高昌迷宫地图，才被一众强盗追杀，双双身死。

阿秀的娘上官虹将地图塞给女儿，目送白马驮着女儿远去后，便与杀死自己夫君的昔日师哥史仲俊同归于尽。

李文秀一家的悲剧

后来陈达海意外从计老人家里找到地图，趁乱而逃，众人沿着他的脚印发现了迷宫。

可惜的是，迷宫里没有一样算得上财宝的物件。

阿秀走出迷宫，依师父死前指点找到了两座石碑，上面明刻着迷宫的来历。

原来，此地在唐朝时有个高昌国，臣服于唐。

贞观年间，因高昌王不服汉化，唐太宗派侯君集前去讨伐高昌。

高昌王知唐兵之勇，只守不战，于隐秘之地建了一座迷宫，将国中珍宝尽藏其中，以作退身之用。

不料侯君集连战连捷，高昌王来不及逃入迷宫，都城已被攻破，只得投降。侯君集将迷宫中的珍宝悉数搜罗而去。

唐太宗赐给高昌大批汉人书籍、衣物、乐器，好让他们晓得中华文物衣冠的好处。哪知倔强的高昌人对此不屑一顾，将唐太宗所赐之物放入迷宫，再也不去过问。（大司马按：小说中的此说不符合历史，大司马将写文澄清。）

李文秀站在石碑前，呆呆沉思：“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，人家喜欢怎么过日子，就让他们自己喜欢，何必一定勉强？难道你以为好的，别人也必须以为好？”

是啊，世人如若都明白这个道理，世界岂非会更可爱一些？

左冷禅如果明白这个道理，就不会处心机虑谋划并派，刘正风一家就不会惨遭灭门，恒山神尼也不会连番遇害。

金庸先生在小说结尾提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：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，却深深地爱上了别人，有什么法子？

针对这个问题，书中的四个人分别做出了不同的解答。

史仲俊的选择是杀死情敌。

瓦耳拉齐的选择，是杀死那个深深爱着的人，既然得不到，就亲手毁灭。

马家骏的选择是近近相伴，远远观看，就像那匹白马，即使与主人分属两个世界，也愿为其付出所有。

李文秀的选择是忍痛割爱，远远离开，暗暗保护，默默祝福。偶然也会想念，只是已惯孤独。

很显然，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。

那么，你的答案又是什么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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