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村（远村简介）

春花走时跟母亲说，有一件衣裳掉进柜缝里了，别忘了给拿出来。

春花都走了两天了，沈桂珍才忽然想起这事儿来。叼着烟，去灶坑拿来火钩子。登上长凳，俯身将火钩子在躺柜与东山墙之间的缝隙里划拉。什么也没划拉着。沈桂珍心想，许是掉到地上了。起身，下凳，把火钩子扔回灶坑，回头去炕梢儿拿过手电筒。吐了烟蒂，登上凳子，头抵东墙。一推开关，缝隙通亮。果然有一件衣服，堆在垫躺柜的小板凳上。沈桂珍关了手电，去院子里找来一根长木棍。拎着长木棍回到屋子里。脑袋贴着东墙，打开手电。一手执手电，一手挑衣服。

两坨干巴了的猫钩住衣服，冉冉而上。一坨不慎秃噜，半途沉坠。一坨紧钩衣襟，随之跃然柜上。

沈桂珍不知何物。撂了手电，摘之。细端详，猫屎也。怒掼于地，唾之。骂曰：“些丧门玩意儿，满哪儿拉！”

沈桂珍挑着衣服出了屋子，来到鸡窝前。一使劲儿，把衣服连同木棍儿一起扔到了鸡窝上。

转身回屋。打开手电筒扫照柜底，登时惊愕。一堆堆猫宛若丘垤，委蛇连绵。

沈桂珍啐了一口唾沫，道：“些丧门玩意儿，什么工夫儿拉的！”

去磨屋拿了把锄头。俯下身去，一坨一坨地扒拉出来。

躺柜下面有恁些，立柜下面也不会少咯。沈桂珍骂了一句，哈腰拽出铜盆儿。用手电一照，咦，竟然一坨也没有。沈桂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，又反复地照了照，确实没有。

沈桂珍关了手电，自语道：“这些×眼玩意儿，还挑地方拉。”

将猫撮至院坑，铲浮土覆之。窖至春天，想必也是烟地的好肥。

屋里收拾停当，沈桂珍来到街门口儿。坐在大杏树下，点了一支烟，吧嗒吧嗒地抽起来。

姜红凤在南道上就看见了沈桂珍，笑着招呼道：“呵呵，忙什么呢，四姐？”

沈桂珍道：“没忙什么，呵呵。你这是往哪儿走？”

姜红凤道：“呵呵，往哪儿走，就上你这儿来，串个门儿，呵呵呵。”

沈桂珍道：“好哇，就怕你不稀来。”

寒暄了一阵子，沈桂珍便请姜红凤进屋。走到屋门口儿，姜红凤指着崭新的柳条儿半门，道：“哎呀妈呀，这是你弄的？倷说说，啧啧，这多透亮。”

沈桂珍道：“嗯呢，我弄的。哎呀，关大门吧，闷得慌。大门开着吧，鸡鸭鹅狗都往家里钻。我寻思寻思，就用柳条弄了这么个玩意儿。透亮儿，风凉，还挡小牲小口。”

姜红凤赞叹道：“哎呀妈呀，巧！哎呀，四姐真是，啧啧，手儿就是巧！”

沈桂珍谦虚道：“巧什么，自个儿瞎琢磨。”

姜红凤道：“哎呀，咱队头一份儿，谁家也没有这玩意儿。”

沈桂珍道：“嗳，那谁，翟二蔫家就有。”

姜红凤道：“他家那是什么，那是他叫咱队的木匠给做的，跟你这没法比。他家那个就是两扇木头门，比大门矮一点就是了，哪赶倷家这个好？”

沈桂珍进屋，推开了后门，外屋瞬间敞亮、通透。转身一指东屋，道：“进屋，进屋坐。”

姜红凤进了东屋，骗腿儿坐在了炕梢的炕沿儿上。沈桂珍站在炕前，吸了几口烟，把烟蒂扔在地上。抬脚，蹍灭。一骗腿儿，也坐在了炕沿儿上。

姜红凤道：“倷家春花，没多拿点儿衣裳？”

沈桂珍道：“哎呀妈呀，不拿呀，怕丢人哪。我硬逼着，才把棉衣棉裤用包袱皮儿包上，搁行李一块儿拿走。”

姜红凤道：“嗯呢，俺兄弟也是，就说不能冷。我说眼时不冷，等到了冬天，上哪儿抓挠棉衣穿？倷说俺妈也看不着，我这当大姐的不帮着张罗，谁帮张罗？”

沈桂珍道：“可真的，倷家连军什么时候办事儿，出日子了？”

姜红凤道：“哎呀，还没有哇，说是再等一等。”

沈桂珍道：“没找人看看日子？”

姜红凤道：“没呀。俺家连军说他自个会看，自个儿出。哎呀，不知道，他们说哪天就哪天。”

沈桂珍摸出一根烟，点着。吸了一口，道：“哎呀，这被卧伍的也好做了，不少东西呢。”

姜红凤道：“可不是吗，屋都没怎么收拾，倷说急不急人？”

沈桂珍道：“看怎么收拾，表巴表巴，糊巴糊巴，也快。”

姜红凤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哎呀，说多了俺兄弟就说我絮叨。不管！”姜红凤咽了口唾沫，道，“那什么，四姐，今儿个还得求你帮个忙，呵呵。”

沈桂珍道：“咱姊妹，别说求不求。我这不害臊玩意儿，能帮上忙肯定帮。”

姜红凤道：“那什么，俺家倷三兄弟这些日子老是发烧，老不好。上大队卫生所，丛远征给拿了点儿感冒药，啖了也不好。我寻思你给看看，是不是叫谁抓着了。”

沈桂珍吐了一口烟，道：“备不住哇，等垒垒看。”

姜红凤道：“哎呀妈呀，怎么弄也不好，愁死人哪！”

沈桂珍熟练地弄好了设备。趴在炕上，两肘支撑着身体，双手扶住鸡蛋。叼着烟，念叨道：“是不是志富他爷？是你就搁鸡蛋报。天儿凉了，想要套棉衣？孙子、孙媳妇都忙啊，家里那一大帮子，顾不过来你呀。没事儿，是你就搁鸡蛋报，叫倷孙媳妇给烧一套棉衣过去，天冷了好穿。”

沈桂珍念叨了一阵子，鸡蛋就是立不起来。不是歪到这边，就是倒向那边。沈桂珍收起鸡蛋，直起身子，用手指捏着烟卷儿，吸了一口，道：“不是志富他爷，不是。还能是谁？”

姜红凤道：“能不能是他奶？哎呀妈呀，那个老太太，活的时候就玍古，一时伺候不到都不行。能不能是她？”

沈桂珍道：“谁知道，垒垒看。”

沈桂珍趴在了炕上，叼着烟。扶住鸡蛋，念念有词儿。道：“还能是志富他奶？是你就搁鸡蛋报。他奶爱打扮哪，是不是手头紧巴了，想跟孙子要俩钱儿？是你就搁鸡蛋报，叫孙子、孙媳妇给你烧一些钱过去。都自个家孙子，也别不好意思，是你就搁鸡蛋报。”

鸡蛋仍然东倒西歪，立不住。沈桂珍直起身，摇头道：“不是，是就立了。”

姜红凤挠了挠头，呼了一口气，道：“倷说愁不愁人，有什么事儿托个梦也行啊，这老抓你说谁能抗了！”

沈桂珍皱着眉头，捏着烟卷儿，吸了两口，道：“唉，不是，是就立了。”沈桂珍看了一眼姜红凤，道，“哎，他老妗母，你说能不能是倷家大叔？”

沈桂珍的一句话，勾起了姜红凤的思父之情，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。沈桂珍有些不好意思，安抚道：“他老妗母，你看我，哎呀，我寻思备不住是他，你看，这。”

姜红凤擤了一把鼻涕，道：“没事儿，四姐，不该你事儿。我就是一想起来呀，就不割舍。俺妈又造恁样儿，唉，当闺女的，心里不舒服。没事儿，你给垒垒看，要是更好，不是我也得给做套衣裳。”

沈桂珍似乎受姜红凤的感染，心情有些沉重。续了一根烟，叼在嘴上。双手扶住鸡蛋，嘟哝道：“还能是永义大叔哇？是你就搁鸡蛋报。倷大闺女在这儿，想要什么你就搁鸡蛋报。自个儿闺女，衣裳啊、鞋伍的，倷闺女都能给弄。养儿养女干什么，不就是用个急吗？天儿眼瞅就凉了，棉衣、棉裤伍的也该置办了。是不是你？是你就搁鸡蛋报。”

话音儿刚落，鸡蛋纹丝儿不动，稳稳地立在了镜面上。

姜红凤愣了一下，继而“哇”的一声，哭诉道：“爹呀，怎么是您哪！闺女不孝哇！穿个棉衣还得自个儿要哇。爹呀，您可别挑哇，去年‘十一’俺妈闹病啊，全家都舞弄她一个人哪，成天忙叨得都不知是几是几儿啊，没顾得给您做棉衣呀。爹呀，是不是那边儿冷啊？当闺女的心粗哇，没有想到哇。”

沈桂珍道：“那个什么，做，这就做。棉衣、棉裤、棉鞋、棉帽，全套的。”沈桂珍扒拉了一下姜红凤，道，“你说给做全套的，这个月的十五就烧过去。”

姜红凤道：“爹呀，我这就给您做，做全套的。这个月的十五就烧给您，您放了志富吧，他这些天叫您给折腾毁了。”

可可儿的，就在姜红凤抹泪、吸溜鼻子的时候，鸡蛋一侧歪，倒了。沈桂珍伸手抓住鸡蛋，表情严肃，道：“走了，走了。看没看见？许愿儿他就走了。”

姜红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欷歔道：“唉，俺爹活着那工夫儿不麻烦儿女，可能在那边儿也没人照应，没办法才要衣裳。你看，这一听见动静就走了，唉！”

姜红凤说着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。沈桂珍骗腿儿坐在炕沿儿上，吧了两口烟。安抚道：“他老妗母，往开了想。不用说旁的，还有个老妈，倷们照顾好了，倷爹也就放心了。”

姜红凤捏着鼻子，擤了一把鼻涕。叹气道：“唉，可不是吗，撂下俺妈，他也是一个心思呀。活那工夫儿，俩人从来没拌过嘴，要不俺妈那眼睛也不能那什么。唉，可怜人哪！”

沈桂珍道：“反正倷对倷妈好，倷爹也能看着，就不能老挂挂了。”

姜红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道：“可真的，那什么，四姐，那些小衣裳还得搁你这儿做。赶谁说话了，这还赖上了。”

沈桂珍道：“嗳，这说哪儿去了。我这不害臊玩意儿，倷别嫌乎就行。”

姜红凤道：“四姐这话说的，啧啧，倷说山前坡后还有不知道你的？谁也没有你这两下子。”

沈桂珍道：“嗳，我这两下子，拿不出手哇。大伙儿不嫌乎，两就合。”

沈桂珍把姜红凤送至街门外，俩人又站着唠了起来。春香背了一捆蔓草回来，扔在杏树下。姜红凤称赞道：“哎呀，倷家春香真能干！啧啧，你看拔的这一垛子草，哎呀妈呀，能打好几麻袋糠。”

第二天，姜红凤去供销社扯了几尺黑布。又从家里拿了二两棉花，送给沈桂珍。沈桂珍只用了半天的时间，就把小棉衣、棉裤、棉帽子等所有还愿儿的东西都做好了。姜红凤来取东西的时候，扔给了沈桂珍一块钱。沈桂珍拒绝道：“不行不行，多大工码呀这是？不行，说什么也不行。”

撕撕巴巴就将一块钱纸币往姜红凤的兜里揣。姜红凤道：“不是，四姐，这东西不给钱就不好使呀！不就白忙活了吗？”

沈桂珍道：“那什么，你就给一分钱，是钱就好使。”

姜红凤又撕巴了一会儿，掏出一毛钱毛票，扔到炕上。道：“四姐，这你要是不要就不对了。”

沈桂珍瞅了一眼一毛钱，道：“哎呀妈呀，这也多呀。”

姜红凤拿着东西，边往外走边说道：“多什么多，啧啧，简直都拿不出手。”

沈桂珍在姜红凤的身后嘱咐道：“烧的时候哇，别忘了画个圈儿，念叨念叨。”

沈桂珍做这些东西可谓驾轻就熟。有的人家会在阴历十月初一这一天，给故人烧去棉衣、棉裤等所谓过冬的衣物。每年过了九月，就有人来找沈桂珍做这些小衣物。沈桂珍都是来者不拒，有求必应，忙得不亦乐乎。原则上，沈桂珍分文不取。只是不给钱的话，这些东西就不好使，阴司不收。沈桂珍就象征性地每份收一分、二分的，决不多要。不过话又说回来了，没几个人想多给钱，巴不得一分不给。恐于阴司拒收，才不得不以最小的货币单位支付。

沈桂珍从来不去计较这些。她要的是人气、人脉，看重的是名声，捍卫的是“能人”的名气。

群花凋落独开放，八方盛赞美名扬。经霜历雪终不悔，一陂明月梅花香。